人教版六年级上册语文课文-少年闰土(2)

李婷 1172分享

  “阿呀阿呀,真是愈有钱,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,愈是一毫不肯放松,便愈有钱……”

  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,一面絮絮的说,慢慢向外走,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

  里,出去了。

 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。我一面应酬,偷空便收拾些行李,这样的过了三

  四天。

 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,我吃过午饭,坐着喝茶,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,便回头去看。

  我看时,不由的非常出惊,慌忙站起身,迎着走去。

  这来的便是闰土。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,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。他身材增

  加了一倍;先前的紫色的圆脸,已经变作灰黄,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;眼睛也像他父亲一

  样,周围都肿得通红,这我知道,在海边种地的人,终日吹着海风,大抵是这样的。他头上

  是一顶破毡帽,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,浑身瑟索着;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,那

  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,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,像是松树皮了。

  我这时很兴奋,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,只是说:

  “阿!闰土哥,——你来了?……”

 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,想要连珠一般涌出:角鸡,跳鱼儿,贝壳,猹,……但又总觉得被

  什么挡着似的,单在脑里面回旋,吐不出口外去。

  他站住了,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;动着嘴唇,却没有作声。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

  来了,分明的叫道:

  “老爷!……”

 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;我就知道,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。我也说不出

  话。

  他回过头去说,“水生,给老爷磕头。”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,这正是一个廿年前

  的闰土,只是黄瘦些,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。“这是第五个孩子,没有见过世面,躲躲闪

  闪……”

 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,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。

  “老太太。信是早收到了。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,知道老爷回来……”闰土说。

  “阿,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。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?还是照旧:迅哥儿。”母亲高

  兴的说。

  “阿呀,老太太真是……这成什么规矩。那时是孩子,不懂事……”闰土说着,又叫水

  生上来打拱,那孩子却害羞,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。

  “他就是水生?第五个?都是生人,怕生也难怪的;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。”母亲说。

  宏儿听得这话,便来招水生,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。母亲叫闰土坐,他迟疑

  了一回,终于就了坐,将长烟管靠在桌旁,递过纸包来,说:

  “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。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,请老爷……”

  我问问他的景况。他只是摇头。

  “非常难。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,却总是吃不够……又不太平……什么地方都要钱,

  没有规定……收成又坏。种出东西来,挑去卖,总要捐几回钱,折了本;不去卖,又只能烂

  掉……”

  他只是摇头;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,却全然不动,仿佛石像一般。他大约只是觉得

  苦,却又形容不出,沉默了片时,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。

  母亲问他,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,明天便得回去;又没有吃过午饭,便叫他自己到厨下

  炒饭吃去。

  他出去了;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:多子,饥荒,苛税,兵,匪,官,绅,都苦得他

  像一个木偶人了。母亲对我说,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,尽可以送他,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。

  下午,他拣好了几件东西:两条长桌,四个椅子,一副香炉和烛台,一杆抬秤。他又要

  所有的草灰(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,那灰,可以做沙地的肥料),待我们启程的时候,

  他用船来载去。

  夜间,我们又谈些闲天,都是无关紧要的话;第二天早晨,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。

  又过了九日,是我们启程的日期。闰土早晨便到了,水生没有同来,却只带着一个五岁

  的女儿管船只。我们终日很忙碌,再没有谈天的工夫。来客也不少,有送行的,有拿东西

  的,有送行兼拿东西的。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,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,已

  经一扫而空了。

  我们的船向前走,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,都装成了深黛颜色,连着退向船后梢去。

 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,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,他忽然问道:

  “大伯!我们什么时候回来?”

  “回来?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。”

  “可是,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……”他睁着大的黑眼睛,痴痴的想。

 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,于是又提起闰土来。母亲说,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,自从我家

  收拾行李以来,本是每日必到的,前天伊在灰堆里,掏出十多个碗碟来,议论之后,便定说

  是闰土埋着的,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,一齐搬回家里去;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,自己很以为

  功,便拿了那狗气杀(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,木盘上面有着栅栏,内盛食料,鸡可以伸

  进颈子去啄,狗却不能,只能看着气死),飞也似的跑了,亏伊装着这么高低的小脚,竟跑

  得这样快。

  老屋离我愈远了;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,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。我只觉

  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,将我隔成孤身,使我非常气闷;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

  影像,我本来十分清楚,现在却忽地模糊了,又使我非常的悲哀。

 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。

  我躺着,听船底潺潺的水声,知道我在走我的路。我想: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,

  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,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。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,又大家隔膜起

  来……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,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,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

  的辛苦麻木而生活,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。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,为我们所

  未经生活过的。

  我想到希望,忽然害怕起来了。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,我还暗*乩镄λ*以为他总

  是崇拜偶像,什么时候都不忘却。现在我所谓希望,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?只是他的

  愿望切近,我的愿望茫远罢了。

  我在朦胧中,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,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

  月。我想:希望本是无所谓有,无所谓无的。这正如地上的路;其实地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

  多了,也便成了路。

  一九二一年一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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